乔木折枝

纯属虚构,请勿上升

太平年

感谢@世上最cool 的海伦娜 小宝贝的新春联文点梗


因为种种原因,发的晚了一点,久等了


现实向虐梗,献上太平年


“今生若无权惦念

迟一点,天上见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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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北京,百草畔。


  冬天寒冷,山里刮着大风,树叶子飘飘摇摇落下来了,只有些灌木保持着青黄,与山融为一色,远处看像耸起的一培培土。


  坡下有平原,几百亩地圈成的一个庄子,背靠百草畔,西临白岭,春天的时候原上的草能拔到几寸高,渐次入深,翻涌如浪,可如今只是一片黄土,吹起来的时候蒙人眼睛。


  于谦老了。


  从院子里去马厩不过几百米的路程,小龙也要搀着他,地上有坑洼的积水,入冬就结了冰。


  “不用你。”于谦试图摆脱小龙,一只手打开他,脚下生风地往前走。


  小龙看着心悬,眼神里有内容,终究还是垂下眼睛,追着他去了。


  马厩里有几台暖风机,层层厚帘子掀开,扑面而来的一阵热浪,里面夹杂着一股动物特有的膻气,于谦咧嘴笑了,端起了门口一个食桶。


  小龙赶忙跟着,十二月里天寒地冻,师父已经不来喂食了,只有兴致起了过来看看,大多时候都在楼房里避风——他最近害了伤寒。


  今天他突然来了,心情看起来很好,他依次走过去,逗逗小矮马,还有几匹刚出生的,已经会认人,看见于谦露出几声稚嫩的马嘶。


  他更高兴了,摸摸它们头顶的鬃毛,挖了几勺子草料进去。


  走到一间马房,于谦将大半桶草料倒进边槽,小龙站在一旁,神色有些复杂,他几番想开口,但想想又咽了下去。


  两人喂完马,朝着门口走去,那个占了半桶草料的边槽,静静地铺在那儿,铺在一层层干草上面,再多的投入进去,也注定枯萎,干瘪。


  它一年前去了,就在郭老师入院之前,像是有感应似的,一夜之间去了,它的名字,如今已经不能提起。


  于谦站在马厩外面,风吹得他眯起眼睛,他微微扬起头,目光里一片浑浊。


  “师父,咱们回去吧,要下雪了。”小龙试探性地去搀他。


  于谦走在前面,小龙慢吞吞地跟着,终于走到小楼房前。


  门开着,师娘坐在沙发上,手边是电话,她攥着袖子,像是刚刚抹过眼泪。


  于谦始终没有看向她,门关上,房子里就两个人。


  桌上的饭菜凉了,他走过去,划拉划拉鱼汤,道:“今晚吃冻子?”


  白惠明站起来,像是有话要说,于谦道:“我去歇会儿,饭在厨房捂着就行。”


  那天晚上格外凉,天上没有一颗星子,屋子里咳嗽了半宿,才静默下来,就听见窗外的树枝,拍打着呼呼的寒风。



  郭奇林来到百草畔时,是两天后的一个早晨,那是冬日里最寒冷的早晨,日光还熹微,只有山里呼啸的大风,吹动玻璃砰砰作响。


  他站在门前,垂着眼睛,静默如同石塑,玻璃摇晃得愈加厉害了,他的沉默和风声都叫人不安。


  白慧明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,他双手捧了过来,感觉到有人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,就立刻一怔,低声道:“谢谢师娘。”


  不知该说些什么,白慧明转过身要进厨房,清楚他在等,又回过身补了一句:“你师父待会儿就下来。”


  郭奇林点了点头,算作回答,他像是很疲惫了,始终低垂着一双眼睛,那张一向看不出年纪的脸此刻流露出了更苍老的神态,正是因为见惯了他稳当持重的样子,这样便更叫人难过,白慧明不忍,加快了进厨房的步子。


  半个多小时,楼梯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,日光也升上来了,照着玻璃上的水珠晶亮,于谦就如这日光一般,虽然下楼的姿态有些迟缓,但他整张脸透出悠闲安养产生的神采。


  下完楼梯,他的徒弟就在面前了。


  “师父。”


  “一起吃饭吧。”于谦绕过他,慢慢朝桌子走去。


  郭奇林只好转过身,静默地跟在他身后。



  良久,一顿饭终于吃完,桌面上还是没有人说话,于谦手撑着桌子,好像要走,郭奇林连忙站起来,他起身的动作大了,桌上的碟碗被撞得乒乓作响,无端泄漏出些怨气来。


  他摸出一张白帖子放在桌子,空气霎时静默,逐渐凝重如铅铁,于谦转过身,一个碟子被他撞倒,在地毯上滴溜溜转着圈,他佝偻着腰去捡。


  窗外的风更大了,他就那样蹲在地上,始终摸不到一个碟子。


  郭奇林像是在极力忍受,终于开口说道。


  “师父,师娘,三天后是我爸的日子,”那两个字还是咽了下去,隐晦如疾,“请师父师娘出席。”


  说完就朝两人一拜,孝子报丧,就是这样了。


  他一身黑衣,只有头顶有几根白发,上次来时还没有看到的,此时突然跟着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,他没有泄露出一点声音,只有大颗的泪水掉在桌上。

  那绷着的背脊,垂下的头颅都那么矛盾了,他一贯坚强,这里像是他身上的一道裂缝,除了这里,他还有哪里能脆弱呢。


  他的父亲三天前去世了,这个世界上,除了这里,还有哪里可以流出眼泪。


  郭奇林几乎站立不稳。



  墙上的挂钟分外清晰,落在耳朵里细细梭梭的,指针爬坡时像是在中间断了气,耳边只有艰难的呼吸声。


  于谦坐在凳子上,郭奇林坐在他对面,他脸上已经看不出痕迹了,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,他就还是那样木然。


       白慧明却在一旁抹着眼泪,刚才她已经许诺了当天出席,郭奇林没有离开,他还等着于谦开口,在某些事情上,他的固执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。


  这是他第一次怀疑师父,在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,全网哀悼,师父选择了沉默,这三天全媒热点,既十年前二人双双退休,于谦隐居山林的传言后,再次将二人的关系推上风口浪尖,师父继续沉默,无疑坐实传言。


  父亲这一生徒弟背叛,同行挤压,媒体针对,唯独师父不离不弃,才算有了脊梁骨,如今人都没了,郭奇林不得不要一个答案,维持父亲身后的体面。


  于谦始终没有开口,空气愈来愈凝重,郭奇林的教养使他屡次克制,但于谦的沉默却让他的愤怒一路攀升,最后他终于抬起头,一双眼睛红通通的。


  他眼神几乎是怨恨了,开口却近乎哀求:“师父,不管您和我爸有什么误会,但我爸一直是真待您的,就在我爸死前……”


  说到这里,他像是痛苦的不能自已了,嘴唇开合几次,才发出声音:“师父,您就给他一个脸面吧。”


  说完跪在了地上。



  时间很乱了。


  墙上的挂钟依然无休无止地走,于谦坐在昏暗的书房里,他感到自己真的老去了,挂钟的摆动听在耳朵里,呜咽呜咽的,像是一个人忍耐的哭声。


  楼下很快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,郭奇林离开了,临走没有等到一个答案。


      汽车终于在黄土中疾驰而去,激起一路飞沙,那扬起的尘土似乎蒙在了他的脸上,四周空朦朦的,他往椅子里沉了下去,时间随着慢慢下坠。


 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,砰砰,砰砰,声音不大却很急切,像是一个慌张的孩子。


  于谦走过去,打开门,外面站着一个敦实的男孩,看起来不过才八九岁,那孩子看见于谦,立刻往后退了一步,双手背在身后。


  他仰起头来,初秋的阳光碎碎地照在他的脸上,有微动的风吹他脸上金色的小绒毛,他的笑容拘谨而清澈,看向于谦的眼神如同仰望一座高山。


  “奇林,快进来。”于谦笑着将他牵进来。


  时年,二零零六,郭奇林十岁。


  房子里崭新,刚刷好的墙锃亮洁白,一些杂物堆在地上,于谦引着小奇林拐了几道,才走到沙发上坐下来。


  郭奇林好奇地看了看周围的摆设,道:“大爷,这里和我们家一模一样。”


  家里没人,于谦正从柜子里拿出几样点心,他环顾四周,妥帖地向一个孩子解释道:“咱们两家以后就是邻居了,可不就是一样的。”


  这几日于谦才刚搬过来,屋子里的东西都还没整理,郭德纲一家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这一年德云社风头无两,挣下了不少家当,于是买下这两栋联排别墅,形是联排,实同一家,这原是郭德纲提出来的,两家位置风水一应俱全,早早勘察好了,这等心意叫人实难拒绝。


  放眼望整个相声圈子一百多年的历史,没见过这样要好的搭档,舞台上如胶似漆也罢,下了舞台,还要坐一个车子,回一个屋子,短短几年,二人已成通家之好。


  郭奇林经常过来,他是内向的孩子,唯独和于谦能多说几句,父亲家教严,他就更爱往于家来了。


  桌上有郭奇林喜欢吃的糖墩,他小心地拿起一个,用糖纸攥好,背微微蜷着,这不经意的姿态,像是捧着极珍贵的宝贝。


  等他把手指都擦干净了,终于说明来意:“大爷,您能教我贯口嘛?”


  他问得很认真,于谦一拂他的脑袋,宠爱更多,他不自觉笑了:“贯口,这你得问你爸去。”


  这两年德云社发展得快,眼看就不是从前一个小小的民间团体了,郭德纲对郭奇林学相声的限制松懈了许多,意有所指。


  郭奇林听话,学起来更加拼命,他更认真地回答了大爷的话:“可我爸让我来问您。”


  这句让于谦一怔,郭奇林好似看出了于谦的疑惑,抬起脸来继续说:“我爸说,过段日子让我拜您做师父。”


  半晌,于谦不知如何作答,他是显冷淡的人,外表如何仗义如何疏财,骨子里还是轻薄的,不跟人有太深来往,郭德纲却恰恰相反,他睚眦必报的背后,如此依恋着他,明明自己已经显赫,却还是将于谦抬高三分,以近乎讨好似的敬重,隐藏心中的不安与爱惜,他将他能给的珍奇宝贝都捧到他面前,他就这么一个儿子,而他什么都能给他。


  于谦沉吟半响,终于作答:“那你知道师父是什么吗。”


  “知道。”郭奇林难得地抢着作答,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,挺直腰板站在于谦面前,小腿一踢,两只手凭空一撩,直直地跪了下来。


  “师父在上,徒弟郭奇林拜见师父。”


  初秋的微风顺着窗户沿吹进来,将桌上一沓纸呼地吹动,徐徐地飘落在地上,随着微风飞旋起舞,一遍复一遍,秋天干燥的风里有皂角的味道,不燥不凉,十岁的孩子也正处于童年和少年的交叉口,他像是练习过千百遍似的,如此恭敬和谦卑,他的人生比桌上任何一张纸都要洁白。


  于谦小心地扶起他,像是不忍心弄上褶皱。


  站起身来后,郭奇林像是很惊喜:“大爷您答应了?!”


  于谦觉得他的认真有些好笑,且不说他和德云社的关系,单单是于思扬拜师一事,也不可能回绝,何况他打心眼儿里心疼这孩子,不知道他惶恐从何而来。


  “那当然了。”


  得到肯定之后的郭奇林克制着脸上的喜悦,他抿着嘴,笑意将他的眼睛挤得弯弯的:“谢谢师……大爷,我爸说不能让您失望,我一定努力。”


  一口一个我爸,真是叫爸魔怔了,于谦笑着:“那赶紧的,今天下午把报菜名,地理图给背咯,回头检查。”


  他的语气像是哄一个背课文的孩子,郭奇林却很高兴,几乎是跑进书房的。


      基本功最简单也最复杂,枯燥乏味,如同嚼蜡,于谦在客厅收拾着,听着那朗朗的读书声不曾断绝,心里感到一阵充实和宽慰。


  那天他们像真正的师徒一般,度过了一个下午,这样的日子并不多见,郭奇林的基本功大样都是郭德纲亲自上手教的,于谦不过是负责和郭奇林说说知心话,喝喝酒,泡泡茶,郭德纲严厉,于谦亲切,他真的如郭奇林所说,成了他第二个父亲。


  等晚饭做好的时候,郭奇林也顺利地背出了两大贯,以他的流畅程度,像是早就背熟了的,今天来这里不过是个借口,于谦没有拆穿他,给他的碗里夹了两筷子荤菜。


  师娘没有过来,还在老房子里收拾,一桌只有师徒两个人,于谦担心郭德纲家里惦记,想要打个电话,郭奇林说道:“大爷不用打,他可喜欢我来这儿了,还总叫我多来坐坐。”


  于谦遂作罢,等郭奇林背上自己的小书包准备离开的时候,于谦往他包里塞满了零食,并做了爷们儿之间的约定,谁也不许告诉家长。


  外面铺上了晚霞,紫红的彩云变得纤细,长拖拖地横卧苍空,郭奇林身上好像也落下了烂漫的云彩,蹦蹦跳跳地走在瓷砖路上。


  像是想到了什么,他突然回过头,对于谦道:“我爸还说,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,您以后就是我的二爸。”


  他说话是很好笑的,在他童年少年的时候,经常郑重地说出一些话叫于谦忍俊不禁,但后来知道,他那时只是个孩子,他和于谦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郭德纲,他一遍又一遍地提及,不过是找一个共同的话题罢了,他真实地想要和师父表达他的喜爱,他如此内向,词不达意,却喋喋不休。


  他也依附他,在他洁白如纸,鲜有人对他像对一个孩子的童年,对他如同至亲一般。


  于谦从凳子上睁开眼睛,外面汽车的声音已经彻底不见了,空留外面一山谷的大风。


  这一天他没有再从书房里出来过,听说是在整理些老册子,白慧明也无心吃饭,将整碗水煮鱼扣在垃圾桶里。



  第二天于谦早早地出了门,他说是要去和老七看看新来的鸟儿,白慧明不放心,又不好阻拦,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,千叮万嘱早些回家,才放他坐上小龙的车。


  老七是谦的发小,也是个好玩儿的主,花鸟虫鱼无一不懂,尤以飞禽鸟类见长,祖祖辈辈精研此道,可称世家,按家中大排行,人称“老七”,于谦称他七哥。


  等到院子里的时候,七哥已经摆好席面,他事先打过电话,七哥才把今天的事都推了,拿出几样体型各异,毛色出众的鸟儿,一齐观赏。


  于谦没什么兴致,坐在凳子上喝了两杯茶,说道:“哥,拿点酒出来啊。”


  七哥训他:“你都戒了快一年吧,再说咱们一把年纪了,还喝个什么劲儿。”


  于谦闷着头:“就是馋酒了,要不我自己上超市买去。”


  这当然不是待客的道理,七哥只好把家里的陈酿白酒搬来桌子上,二人谈趣事,聊掌故,很快就开始醉酒发晕。


  人一醉,往往说出些掏心窝子的话来,这一次的事情,七哥早就知道了,为着不提及痛处,才一直闭口不谈。


      他举杯放手间,无意看到于谦手腕上的一串珠子,一阵叹息过后,再抬头就几乎是怜悯了:“谦儿,听哥一句话,没过两年,咱们都是要到地下见的。”


  这拐弯抹角的劝慰被于谦听个正着,他此刻只是一个劲地摆手,示意他不必说了。


  却因为这酒的辛辣,将他整个人都呛得红彤彤的,七哥将他手中的杯子夺下来,正色道:“别这样,不至于的,真别这样。”


  七哥强调了两次,他了解他,从前在一个大院光屁股长大,他与他是真正的兄弟,不是那喝两杯酒能比得上的。


  记得以前于谦还年轻的时候,好容易得了只寿带,训了几个月,和这雀互为依赖,上哪儿都得架着它,后话这鸟意外死了,于谦缄口不言,到现在为止,也再没养过红嘴蓝雀的鸟儿。


  他就是这样,这一辈子胆大,潇洒,没有不敢捅的马蜂窝,唯独遇到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,他胆子没了。


  “那些媒体说你怎个,不用挂在心上,你也是知道的,”七哥不让他喝,自己却猛地灌进去一杯,年近八十的人了,胸口无端升起一股气,“那个孙子,才是他妈真孙子。”


  他说的孙子,是郭德纲过世的那天晚上,何伟发了一条聚餐喝酒的微博,被有心媒体送上热门,现在两端争吵不休,七哥见过郭德纲一次,是个得体的爷们儿,真是人走到头,还没个消停。


  这冬天的风没完没了,漫天密布厚云,被风裹挟一刻也不停地移动着,于谦仰起头,脸色被印上一层阴霾,他极醉,此时望着天际出神:“快下雪了。”


  午后,于谦离开了七哥的院子,他晕晕乎乎的,小龙已经在车里睡着,没看见他扶着墙壁往街上走,他佝偻着腰,露出的脸刮得通红。


  迷迷瞪瞪间,他又看见那棵柿子树,醉酒的光晕重叠在枝头上,像是结了个个橙红的果儿,坠着打下来,路过的人都要弯腰走。


  从前他和一个男人走过这条路,那时候他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,连于谦这么精通世故的,都忍不住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他,他们只来过一回,七哥和他说,谦儿,这和咱们可不是一条道儿上的啊。


  那次他们走在这条巷子里,柿子坠着枝儿掉下来,于谦弯着腰走,那人却直挺挺地走过去了,他提着一手的礼品,背挺得像块钢板,于谦笑了一路。


  一阵风吹过,于谦打了个激灵,树上的果儿已经没了,一棵老树留下干瘪的枝桠,像如柴的手伸向天空,天空低沉不明。


  那个人再也不在了。


  树叶随风而起。



  不知怎么走到的街边,只感觉头脑发痛,他拦下一辆开往顺义的出租车。


  在顺义一户人家前,按响了门铃。


  门应声而开,开门的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,竟是三十多年前退出德云社的何云伟,如今混迹至此,住着这样的楼房。


  他看见于谦先是愣神,随后露出一个警惕的笑容:“谦儿大爷,什么风把您给……”


  话还没有说完,胸口猛地被人踹了一脚,因为意料不及,立刻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骨头和地板相撞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声音,可见这一脚下了怎样的力道。


  “你怎么打人!”何伟吃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。


  于谦的眼睛像是一片漆黑又像是一片血红:“我操你妈。”


  说罢用脚踩在他的脸上,谁能想到一个老人会有这样的力气,何伟动弹不得,心中猜想大概,立刻出声解释道:“大爷那它也没别的意思,而且您不是也一样嘛。”


  他的嘴压在地上,说话含糊不清,于谦朝地下啐了一口:“少他妈装,你当现在就没人治得了你了,爷爷在北京城混的时候你就是个种。”


  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几乎冷血,不改当年,何伟心里一跳,他在德云社的时候就极为敬重于谦,说是敬重,不如说是敬畏,他是市井人,从小看人脸色长大,师父郭德纲看起来是如何凶猛,心里却是柔软的,真正不好惹的爷从来都是这位。


  何伟能辩人脸色,他察觉到了恐惧,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,他随即大声叫喊起来,幸好邻居很快打开门,一见有人打架,立刻嚷嚷着要报警,几层的人听了动静都钻出脑袋瞧热闹,何伟这才踏实下来,鞋子上露出的半只眼睛也开始露出奈何的挑衅。


  于谦果然放开了碾在他脸上的脚,朝房子里走去,在短暂几秒过后,在一群围观群众的尖叫声中,于谦将一个物体抡圆了砸在何伟脑袋上,当场开花。


  何伟在晕倒前只看见那是他的相声奖杯,以及于谦冷静得几乎残忍的脸。



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,白慧明才来到警局保释,她动了好些关系,终于能落一个酒后滋事的罪名,不必受拘留之苦,再次看到于谦的时候,他头倚在墙上,像是因为困意睡着了。


  他一生清白的档案,毁在了这件事上。


  罚款五万,换何伟头缝五针。


  白慧明一言不发,此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,那个寒冬的夜晚,她扛着如同烂泥的于谦走出警局,四周狂风大作,他嘴里说了几个字,像质问,像呢喃,又像是低三下四的求救,最终跟着风声飘走。


  那个奖杯,是在二零零八年北京卫视相声专业大赛上拿的,那时候,何伟是郭德纲最得意的门徒。


  “师哥,快尝尝这鱼汤。”后台人头攒动,郭德纲将保温盒举过头顶,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于谦面前。


  于谦坐在一个休息室的角落里,这里人不多,还有木屏隔开化妆间,他正拿着手机翻博客,外面杂声不断,他看郭德纲走进来,立刻起身去手里的饭盒,打开之后看见里面白乳似的汤汁,问道:“这什么呀。”


  “这是我媳妇儿做的,她炖这个最有一手,”从侧面掏出勺子塞在于谦手里,“孩子爱吃,今天比赛嘛,就特意给他送过来的,我给你也盛了一碗。”


  又是给何云伟送汤来,于谦沉吟了片刻,最后还是略微点了一句:“没见过你们这样宠孩子的。”


  但郭德纲却毫不在意,他笑道:“以后德云社就指着他们啊,你说等他和曹云金郭奇林这一帮长起来,咱们岂不是可以退休了。”


  “这才几年,你就憋着要退休。”于谦打趣地说了一句。


  “我倒是想干一辈子,”郭德纲帮他吹着汤面上的热气,抬头回答道,“你要是不退休,咱们就说一辈子怎么样。”


  “好啊。”于谦自然满口答应,摸着饭盒温了许多,拿勺喝了起来。


  在这自成一室的空间里,于谦拿着勺认真喝汤,郭德纲坐在椅子上,两只手叠在一起,两只脚也叠在一起,在空中一荡一荡地晃悠着。


  他一直看着他,看他喝汤很快乐似的,眉毛眼睛都弯起来,每当他这样的时候,就像一个怀抱松子的松鼠,满足都快从眼睛里面溢出来。


  于谦将一勺鱼肉送到他嘴边,取笑道:“馋了?给你来一口。”


  “不不不,不要。”郭德纲摆手,将脑袋垂下来,不去看他了,他掰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,眉眼还是弯弯的。


  “我看你像个瓷娃娃。”于谦终于将饭盆放下了,缩起腿来模仿他,说完自己先笑得要倒在椅子上来,郭德纲做模样地打了他一下,随后绷着脚尖想要够着地面。


  两个人笑成一团,终于于谦把他扶正了,表情认真,眼神戏谑道:“我就爱看你这样。”


  后台灯光亮堂堂的,落得俩人眼睛里都像是有星星,郭德纲的嘴皮子这时候竟都说不出话,就知道往口袋里掏,几次才掏出个东西。


  “呐,给你。”一串金刚小菩提塞到了于谦手上。


  这手串红皮均匀,八瓣矮桩,拿在手里坠手地沉,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:“干嘛给我送东西。”


  “上次去淘货看见的,顺手给你带回来。”


  因为方才的愣神,于谦的手一直没有撒开,郭德纲也没有抽回,两个人就这样握了几秒,光晕流转,人声攒动,却总有一些时候,时光要静止了似的。


  很久之后于谦才知道,手串是郭德纲亲自筛选清洗,打磨晾晒的,整整一百零八颗菩提籽,他一直戴在身上。


  回到白草畔的时候,夜已经极深,于谦醉了。


  他这一生嗜酒如命,并没有真正醉过几回。


  上一次醉酒,也是这样的晚上。


  二零一一年八月十九,他戒酒开荤的日子,一口气灌了二十瓶啤酒,有了那段为人津津乐道的汾河湾。


  那天晚上的郭德纲,凌晨三点还待在书房里,气得嗓子发苦。


  一个电话打过来,他直接撂了扔在一边,又是一个电话,接二连三的电话,铃声在这夜里愈发刺耳,他恼火地瞪了它一眼,似乎是这手机的祸,惹他心绪不宁的,在第二十三个电话响起来的时候,他终于拿起按下接听键。


  对面还是那低沉的北京腔儿:“德纲,昨天晚上北展的事儿,对不住。”


  郭德纲没有说话,绷着脸听电话里丝丝的杂音,还有于谦隐忍却还是偶尔泄出来的几句闷哼喘息。


  这夜更不平静了。


  于谦听他不打算搭理自己,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:“你猜我在哪儿呢。”


  他的脚底下有沙石摩擦出的声音,周围隐约听见阔叶拍打,在微风中徐徐,那风像是吹进来了,郭德纲听见于谦在耳边温热地说话。


  “下来吧,我这么站你楼下几个钟头怪不合适的。”


  话音刚落,电话就被撂下了,于谦一个人站在玫瑰园的花池旁边,拿几颗石子在水面上扔着玩儿,这夜色无比寂静,石子甩出去能听见水石相击的回响,不一会儿小石子沉了底,涟漪圈圈荡漾开来,像风吹开的绸子。


  八月末的北京已经有入秋的意思了,夜凉如水,于谦穿着一件半袖,醉酒的余热散尽之后,他觉得这夜更冷,不自觉地搓了搓两只手臂。


  “什么事儿,非得当面说。”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。


  于谦立刻转过头去,看见郭德纲站在后面,就冲他露出一个笑来,笑不像是笑,几分试探几分难为情的,他的眼睛虚虚抬着,并不过多去看他。


  将余下的半根烟怼进土里,于谦从地上站起来,手里拍了拍土,才走到他面前:“我是来找您道歉的,电话里说觉着不好。”


  他倒有理了。


  郭德纲看了看天色,说道:“那你觉得半夜把人叫出来就好了。”


  这件事横竖都是于谦做错了的,他也无可辩白,只略微地沉着头,想了想便说道:“昨天晚上是我不好,我喝多了,做错了,以后喝酒不上台,上台不喝酒,我给您打个保票,这天儿也挺冷的,您先回去吧。”


  确确实实的情深意切。


  郭德纲把自己外套脱下来,塞到于谦手里,问道:“怎么样,醒酒了没。”  


  他原本是气的,哪怕是现在,他心里也依然是存着气的,他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矛盾了,明明是想给他个教训,又像是什么都可以原谅。


  于谦手里拿着,短暂地一怔,就立刻把衣服打开,披在郭德纲身上,他是个糙爷们儿,那般动作简直算得上呵护。


  “用不着,”郭德纲一挣,“这大夏天的有什么冷不冷的,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,喝二十瓶啤酒。”


  说完自己往前走了,于谦空落落地举着件衣服,最后只好穿在自己身上,上面还有残存下来的体温,软和地贴在于谦的胸口,他立刻紧赶着追出去。


  走到玫瑰园的偏处,林木葱郁,往上看枝枝叶叶交缠一起,只露出斑驳的夜空,轮廓分明地显现出来,逶迤的薄云仿佛丝带似的紧贴着湛蓝的天壁。


  这是一个夏末的夜晚,空气中飘着凌霄花的气味,凉风徐徐,禽鸟与蝉的鸣叫混着梧桐叶摇摆的摩挲声,此外便万籁俱寂了,耳畔不闻任何声响,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,寂静落在泄银般的月光下。


  郭德纲没有要回去的意思,依然漫无目地在石子路上走着,于谦与他并肩,两个人好一会儿没说话。


  “哎,”于谦像发现宝贝似的,拔起路边一叶草,扒了扒郭德纲的肩膀,“德纲,你知道这叫什么嘛。”


  “什么?”郭德纲回头,不解问道。


  “这叫兴奋草。”


  郭德纲满脑袋问号,看向他的眼神更加奇怪,于谦把那叶草放在鼻前,一掰,立刻做出一副磕了假药的模样,绕着郭德纲跑了一小圈。


  他总是这样,有千奇百怪的歪点子,不知道是他天性如此,还是存心逗人。


  本不是多么可乐的事情,郭德纲还是被逗笑了,他一笑眼角眉梢都吊了起来,平添一分媚态,瞪人不像瞪,倒像是嗔怪了。


  “你说你有点大人样没有。”


  “来你也试试。”于谦把草送到他鼻尖。


  郭德纲一边乐一边躲,嫌弃似的:“我不试,有病啊玩儿这个。”


  “试试嘛。”于谦把草送过去,却偏偏遇他闪躲,一个不小心,手碰到他的嘴唇,若是擦过便也罢,偏偏于谦像定格了似的,整个人一动不动。


  两个人都被奇异的力量推动,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,同样的,大胆的停留,那一刹那眼神交汇,却很快又归结于黑暗之中,如同一个恍惚间的错觉。


  郭德纲率先从这诡异的暧昧中清醒过来,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地凑近草叶子,随后兴奋地往前跑了十几米,才回过头,见于谦没有追上,笑着喊了一声:“快过来啊。”


  于谦刚从方才的一幕回过神来,听见他呼喊便回过头,他已经行至一片开阔地了,头顶是墨蓝的一片好天,星光如炬,照在湖水上闪一片薄光,他就站在那里朝他招手,他的笑容比他此后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灿烂。


  “来了。”于谦朝着他跑了过去。


  那一夜两个人坐在湖边待了好一会儿,才各自分别回家,他们没有谈许多,彼此之间早已经不需要刻意的语言,只是坐在一起,就感到舒适愉快。


  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想离开的意思,静看满天星斗,多得令人难以置信,星辰闪闪竞耀,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,繁星移近眼前,把夜空越推越远,夜色也越来越深沉,世界就只剩这方寸之地。


  “昨晚的事,真得对不起。”


  郭德纲看他又提了一次,笑着摆摆手:“没事,以后少喝点酒吧。”


  看于谦没有许他,似乎在思考什么,他又继续道:“我都原谅你了,别说这个,任何事情我都原谅你。”


  他说的很可爱,像小孩似的,于谦忍不住调笑他:“真的啊,做任何事情都原谅?”


  “真的,只要你不退出德云社,都原谅。”他笑得心满意足,所有坠落的星星都掉进了眼睛里。  

  那是二零一一年,那时候的郭德纲,连这天都敢给于谦许下来。


  那几年的他们如同把一生都透支了,之前没有过,之后也不再有,如同一座高山登顶,此后,便是漫长的下坡路。


  为着什么呢,他想过这个问题,但时间相隔漫长,当初缘由已经记不清了,或者是应了七哥那句话,谦儿,他和咱们可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呐。

  后来,于谦周旋于各类交际各种爱好,他朋友遍布,爱好极广,不论是去西藏引犬,还是去蒙古斗马,天南地北玩得不亦乐乎,而郭德纲忙于工作,沉迷曲艺,出门要么是去唱戏,要么是去录节目。


  他们个把月能见上一回,德云社有节目的时候,便会在后台舞台匆匆一面,说上一句:“您受累了。”


  一个无拘无束,一个背负使命,大厦将倾时如何相互扶持,大厦铸成、基石牢固的那日,便如何各自过活,原是注定的道理。

  这二十年只记得他无数次在后台,在舞台,在节日的背影,像无数张同样的幻灯片走马而过,他们的生活加入越来越多的角色,在奔波中走过人生二十载。


  原本岁月可以如流水一般平静继续,直到二零三四年,于谦提出退休,成为了他们的转折,也是那一次,媒体报道于谦退出德云社,一时间流言纷纷,那年他六十五岁,郭德纲还打趣道,行啊,这可是国家规定的。


  除此之外,什么也没说。

  最后的十年里,郭奇林已经长大成人,挑起大梁,每年封箱时郭德纲会去百草畔邀请于谦,于谦便作为新春贺礼和他演出一段,每年那一天,郭德纲都很高兴,非要拿出酒和他喝几杯。


      郭德纲原本是不经常喝酒的,查出糖尿病之后更加禁口,他和年轻时候一样,总劝于谦少喝点儿,于谦也一样,顺嘴搭音,实际戒不了。


      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,不提起以前的事,大部分都在客气地周旋,他们知道人生已经迟暮,身后已是注定的。


  这便是一切了,几十年前的过往早已烟消云散,他们年轻时候说过要说百年,那都是玩笑话。

 

  而舞台熄灭灯光,观众也终将散场。 



  二零四四年春天,在德云社封箱两个月之后,郭德纲患上食道癌,起初不过是吞咽困难,短短数月,出现胸腔积液等远处转移体征,此后便一直住在病房,直到五天前离开人世。 


  他入院的时候是春天,于谦赶了百里路去看他,那是个下雨天,医院的公园里种了一片香樟,亚热带的树木叶子肥润阔大,油绿的一片林子甚是喜人,于谦走进去的时候身上湿透了,郭德纲反而精神很好,坐着和他说了好一会话,还商量着在小园子里弄一个康复出演,邀请师哥一同参加。


  他去看过十几次,每次他去的时候,郭德纲的状态都很好,情绪很是乐观,告诉他这不叫事儿,当初多少罪都受过来了,还怕这个,于谦被他说动,也宽慰了不少,告诉他康复出演的段子都想好了,就等康复了,王惠后来搬到了医院,睡在旁边的病房。


  一年的时间匆匆而过,原本计划的出院时间拖了又拖,最后不再提起,王惠嘱咐过郭奇林,祸不及他人,师父身体也不好,于谦便从头至尾被隐瞒其中。


  最后一次去医院,是于谦出国之前,他要去挑选马种,离开前几天,特意来医院说说话,这一次可能有个把月不能回来了。


  二零四四年十一月十四,下午三点二十分。


  王惠坐在病床边,用纸巾给郭德纲擦流下来的涎水,他的脖子下面圈了厚厚的几层纱布,已经被他流下来的痰液浸透,王惠的手法很轻柔,已经是练出来了,她一个公司的女董事,被这一场病折磨得脱了相。


  看见于谦进来,她立刻站起,和他打了声招呼,不好意思地将自己杂草般的头发捋了捋,说道:“谦儿哥你们聊,我去看看晚上用的液瓶。”


  说完就离开了病房,病房里只留下郭德纲于谦。


  “这怎么了?”于谦走过去看他,用手掀那层纱布,看下面也浸得湿透,便气急,“护士干什么吃的,也不知道换啊。”


  “别去,刚才换过了,”郭德纲吃力地往后挪动,想要避开于谦的手,身后却是白墙,避无可避,“别碰那个,脏。”


  于谦面色沉重坐下来:“上次手术不是好多了,现在怎么回事儿?”


  看着他皱眉头,郭德纲笑呵呵的:“就是,术后反应,几礼拜就,没事了。”


  他一停一顿的,稍微长些的话就说不了,声音像是指甲刮着喉咙了,已是极为困难,年轻时候那一把亮彻云霄的好嗓子,现在连一个三岁的孩童也不如。


  “我这次来是想跟您说一声,后天我就去美国了,您自己要保重。”于谦说得诚恳,他刚才看他病情还有打消出国的念头,却又被他一句术后反应糊弄过去了。


  郭德纲张着嘴啊了一声,那一直用力忍耐的涎水又顺着嘴角往下流,他是个体面的人,此刻极难为情了,低着头下巴磕埋在纱布上,想自己擦干净,看起来很是狼狈。


  于谦抽了一张纸去帮他擦,他还努力地扭头,又说一句:“脏。”


  “行了。”于谦粗暴地按在他的嘴角上,跟谁置气似的,又不忍心,放轻了力道,慢慢地小心地帮他摆弄干净。


  “那,什么时候回来?”  


  “下个月吧。”


  “等回来,那会儿,我都该出院了。”他靠在床头笑得坦然,涎水还是止不住地流。


  于谦一直小心给他擦拭,他精气神儿很好,加上医生开的通知,让于谦确信无疑,他当真以为下次回来,他们就要去园子里说一场。


  却不知道,这便是今生最后一面了。


 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,原本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的郭德纲,此刻却安静,只顾怔怔地看着于谦,偶尔说几个字,其余时候都是于谦说话,就像是他们当年说过许多次论捧逗似的。


  等护士进来换吊瓶的时候,于谦终于起身告辞,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,突然听到后面喊:“师哥!”


  这一声极响亮,让人都产生了时光倒回的错觉,于谦回过头,听见郭德纲说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


  窗外的太阳照得一切恍惚,平地竟然有风而起。


  护士正拦在床前换药水,阻隔了两人的视线,于谦没有看到他,笑着说了一句:“哎。”


  二零四四年十一月十四,下午五点五十分。


  他消失在门外。


  香樟树掉光了最后的叶子,这种不属于北国的树,本就应时而衰,再无重开之日。

 



  于谦醉了一天一夜。


      此前他戒了快一年,据说三月初去了一趟寺庙,住持说信佛,吃斋,可为人祈福。


  半梦半醒之间,他梦到许多往事,大部分都是琐事,那些尘封日久,原本以为忘却了的,当时也并不挂在心上的琐事,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磨灭,反倒始终留在他心中深处。


  到头来,他最放在心上的,不是那些辉煌璀璨的岁月,也不是那几只名贵的鸟儿,不是那一生的理想,他记着的只是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普通的日子,它们流汇进时间长河中,光点一般星云密布,熠熠生辉,终生都没有忘记,从来也不必提起。


      人这一辈子,大部分都是琐事。



  2002年。


  六月,一个闷热的中午,榕树上有几只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唤,底下卖老冰棍的时不时嚎一嗓子,和往常没什么不同。


  于谦回到文工团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。


  六月的五六点钟天也没有完全黑,夕阳透过稀疏的叶子落下来,在地上掉了红色斑驳的影子。


  他把自行车停到文工团门口,拿下文件包,看见门口的木条长椅子上坐着一个人,迎着夕阳的光,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。


  夕阳照在那人的身上,于谦不知道怎么就停下了步子,看那人理了个板寸,穿着洗得都快发白的深蓝色短袖,短袖扎进了裤子里。


  裤子也是粗糙的黑色长裤,裤边还堆在一双老旧的黑色皮鞋上,皮鞋倒是刷了油,看来是重视今天见面的,重视还这副打扮,应该就是很落魄了。


  于谦慢慢往前走过去,那人察觉到有人看他,有些慌张地抬起头来,那是于谦第一次看见他的脸,五官倒是端端正正的,皮肤有些黑,身量不高,眼睛又呆又慌,整个人就差脸上写一个字:楞。


  “你是郭德…纲?”于谦不熟练地问道。


  名叫郭德纲的男人站起来,客客气气地伸手:“于老师好,您多多指教。”


  夕阳此时暖融融地照在他身边,他的姿态算得上谦卑,那个年头民间相声艺人在主流面前不够瞧的,这个憨厚的,落魄的小黑胖子,在他面前弯下腰来。


  于谦心中不知滋味,也向他伸出手,两只手握在了一起。


  命运降临。


  他当时不过寻常般开口说道:“指教不敢,我今天有事儿,明天咱们早到俩小时对对词,您看怎么样?”


  “都听您的,那您先忙我不打扰了,咱们回见。”郭德纲立刻说道,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是耽误人家似的。


  说罢两人客气告别,于谦往回走了几步,突然想起没告诉他钟点呢,便回头喊了一声:“哎,兄弟,咱们明早儿六点钟!”


  声音在这狭窄的路上竟有回声,夕阳此刻迸发出热烈的光芒,热烈地照亮整片天宇,大地一陷入片酡红,道路两旁的杨树飞速倒退,时光回转,无数身影出现在眼前,他第一次买下园子,他第一次回乡省亲,他第一次登上春晚,第一次遭受迫害,第一次徒弟反目,第一次纲丝节,第一次海外巡演,他于千千万万的时光中回过头来,在雷霆雨露中傲然挺立,立于巅峰,无数潮水掌声一齐涌动,全部汇聚重叠成一个身影。


  那个小黑胖子回头笑起来,朝他挥了挥手,他们的眼神在这一刻交汇,和这一生任何一次都一样,他们不需要语言,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。


  “再见了。”


  他终于消失于一片余晖之中。  


  夕阳下坠,风声涌动。  


  于谦在逐渐沉没的黑暗之中突然醒悟,抬脚追了上去,却跌倒在坚硬的地面。


     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,窗外猛烈的大风吹动玻璃“砰砰”作响。   

  他在二零四四年十二月二十三醒了,酒醉之后头脑发痛,太阳穴突突跳着,手足轻若片纸,没有一丝力气,一股轻风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,世事已经十分虚渺。


  于谦慢慢从床边爬起来,蹒跚地朝着桌子走去,黑暗之中,这个暮年的老人摸索着往前走,周围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,恍恍惚惚看不真切。


  终于走至书桌前,桌上放满了抄写好的金刚经,杯子放在角落里,睡了一天一夜,喉咙里干燥,想要倒杯水喝。


  他眼睛不好使了,晃神间杯子撞掉在地上,瓷器碎裂的声音,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,他回过神来,佝偻着腰去捡,手上那串菩提,在窗外灯光的照耀下,泛出黑红色的光芒,竟然已经戴在手上三十余年了。


  他停下伸出去的手,慢慢掩在自己的脸上,浑身颤抖。


  大雪纷纷而下。




  二零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四。


  天寿山麓。


  前些天还晴好的日子,从昨晚突然下起雪来,原本打好的墓穴被盖上了,现场又进行了清理。


  墓前站着乌泱泱的一片,扫眼看过去有近千人,媒体和赶来的粉丝大都被谢绝,只被拦在十三陵外,留在这里的都是亲属挚友,云鹤九霄,龙腾四海。


  郭德纲生前嘱咐过,后事尽量简单一些,他老年极简朴,不喜欢铺张了。


  王惠被人搀扶着站在前面,她这些天昏倒几次,这次是直接从医院送过去的,她站在大雪中,形销骨立,眼里的一片死寂。  


       郭奇林捧着一个几寸长的小黑匣子,站在墓室一侧,他面色沉静,看不出如何悲伤,与百草畔判若两人。


      “长子请灵——”


  苍山盖雪,天地茫茫。


  四周响起哭声,风吹动漫天的风雪,跟着纸钱一起飘向原野,逐渐归于天际。


  哭嚎声持续了数小时,等众人离去之时,才发现大雪中站着一个人。


 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一袭黑色大褂,胸口绣着四爪团龙,他们都知道这是谁,这身大褂,世上只有两件。


  如今,只剩一件了。


  他站在极远处,眼睛望向墓碑,在风雪肆虐中,手里拄着一根拐杖,慢慢朝前走去。


  每行至一步,旁边的人都尊敬地低下头,原本以为不会出现的人,终于来了。


  他站在他的对面,看不清神情,贴地起的风将他的褂子吹得翻扬飞舞,他的手指微微提起长襟,从远方从容走来,那时两边夹道的人都随着他移动目光,却没有人说话,风自他身后而起,吹过他身上再吹到他身上,蒙了他的眼睛,不知道怎么就让人潸然泪下。


  “德纲,我回来了。”


  于谦跪在墓前。


  郭奇林走到他身后,也跪了下来。


  千人跟着一齐下跪。


  “德云社全体,送别班主!”郭奇林扯着嗓子,高喊了一声。


  回声在山谷里激荡,天色阴霾,群山绵延,簇簇的白色雪花像一条流动的江河,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而染,在这刹那里,在千人叩拜中,同时欢呼,同时飞旋,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。


  他们每一个也终将化躺下,成为后人脚下的基石,层层垒筑,在每一个黑夜里守望星火,星火永远不灭,前有开路者,后有接棒人。


  也别说什么高山流水登上大舞台,


  也别说什么下里巴人乡间的小舞台,


  愿诸位阖家欢乐,笑口常开。




  终章


  傍晚,墓前只剩下两个人。


  于谦伸手去扫墓碑上的雪,明明雪还在下,他依然不停地重复着动作,郭奇林站在他身后,人群散了也不走。


  “师父。”郭奇林低下头,声音沉重,为的是那天的事情道歉,他已是愧疚至极了。


  暮色四合,只有山谷的大风呼呼回响,于谦没有回答他,郭奇林沉吟良久,才终于继续说道:“师父,我爸走前,有话跟您说。”


  只此一句,于谦的手停了下来。


  那天深夜,郭德纲突然醒了,因为食道癌的折磨,他瘦得只剩一层干皮挂在身上,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,可那天晚上他突然精神很好,自己从床上坐起来,喝光了两碗粥,嚷嚷着要见人。


  王惠赶紧把家人都叫过来,他的两个儿子,他的妻子,都围坐在床前,全家像往常一样说着话,郭德纲跟每个人都交代了许多,他的声音竟然也洪亮了,插科打诨,喋喋不休的,病房里出现了自他入院以来难得的欢乐气息。


  最后,他说道:“你们出去吧,我和奇林单独待会儿。”


  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,郭德纲突然睁开眼睛,他一改刚才的笑容,眼中已经是一片死而无疑的沉静。


  “听着,下面的话你每一句都要仔仔细细记好。”


  郭奇林心下一沉,缓缓站了起来,他的指甲一直在背后掐着自己,才可以挺直背脊,毫无波澜地站着。


  接下来的一小时,郭德纲向他留下了德云社的部署安排,每个人的去向,他一生的经验和人脉在这一个小时里悉数倒出,郭奇林始终如他所愿,沉静而认真地听完这一切,不会吵吵嚷嚷,叫他无法撒手。  


  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儿子,比世上任何都要优秀,郭德纲收声,以从来没有过的慈爱打量着他:“你是爸的好孩子。”


  他给他留下了这句话。


  郭奇林浑身一颤,指甲更深地掐进肉里,仰头咬牙往下听。


  可郭德纲终于说完,他倚靠在床头,似已没有遗憾了,但眼睛一直盯着门口,似乎在等谁。


  半晌,郭奇林听见他的呼吸突然沉重起来,像是一台巨大的鼓风机从胸腔往外迸发,郭奇林再也绷不住了,哭喊着要叫人。


  郭德纲突然抓住他的手,他已预知道时间十分有限了,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铁片刮磨一样,脚蹬着床单要把床单撕扯开来,在极度痛苦中问道:“你师父回来了?”


  郭奇林想要回答,可一咧开嘴,就痛哭起来,师父没有回来,您等不到他回来了。


  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,郭德纲的眼睛里活光扑灭,他瞪着眼睛,像是看到了什么,脸上的痛苦也消失不见,变成一种柔和的向往,最后说道:“告诉他,我后悔了。”


  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,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,他的脸一直停留在去世之前的温柔,像是想起了一生中最快乐的事。


  郭奇林在他的墓前如实传达了这句话,于谦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前,没有回答,没有动作,拐杖深深地插进土里,漫天大雪落满他的肩头。


  他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后悔是什么,也永远不会明白。


  完成传达之后,他又朝着师父深深一拜,起身离开墓园。


  “其实,”于谦突然开口说道,“他是很爱你的。”


  郭奇林停下脚步,又立刻往前走去,他孤身一人,背脊挺立地消失于大雪之中,一生追逐,终于与他父亲一模一样。


  暮色更深,山峦已经层次不清,显得愈发黑苍苍的,沉重地垂在雪夜的边际。


  “你这有酒,不介意我喝点儿吧。”于谦拿起墓前一瓶酒,自顾自地打开,“你不说话,我当你同意了。”


  他仰起脖子一次将整瓶都灌了下去,酒瓶放下的时候,他的眼睛通红,迎着雪光晶莹透亮,他像是气恼极了,把空瓶奋力地扔了出去,可不过才扔出一二米远。


  于谦又醉了,靠在墓碑上,在一片大雪之中,像极了两个人紧紧相拥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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